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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证历史
——李醒韬其人其画
谭 天
一
李醒韬与版画。
广东美术馆执意要收藏李醒韬的几张版画，这几张版画印在对开的120克的胶版纸上，四十年前这已经是大学生搞得到的最好纸张了。画面为黑白套红，我忘记问是哪些是单版调色，哪些是套版复印。黑油墨印的是工农兵和红卫兵小将，红油墨印的是伟大领袖毛泽东的头像。这种样式凡参加过文化大革命的中国人都会有印象，我在中学生时代还在油印腊纸上翻刻过这类图像，印成传单四处散发。可那时看到的只是印刷品，而今天我才看到这么大张的原作。正因为是原作，才弥显珍贵。堂堂的广东美术馆，在中国率先举办“毛泽东时代美术”展览，对文革时期的美术作品多有收藏，但唯独缺少1966年期间的红卫兵的木板宣传画原作。要知道这时期的版画作品是后来前卫艺术家创作的母本和源泉。这批版画作品见证了文化大革命那段历史，其在新中国美术史上的地位和意义是不可缺失，这里面有李醒韬的一份成绩。
在记下李醒韬的这一成绩的时候，我们还要记下他的母亲。四十年前一位普通的家庭妇女当然不知道这批版画作品的历史意义。她唯一知道的是这是她儿子的画，是儿子的成绩。这太普通了，母亲望子成龙，母亲到老都保存儿子上学时的作业本、成绩单的事迹太多了，我母亲就一直保存着我小学时的算术作业本。然而历史就选择了李醒韬母亲这样普普通通的妇女，保存了一份独一无二的艺术品。我不会说那批版画作品在艺术上有多高深，而我却想歌颂母爱的伟大。母爱随时随地创造奇迹，这一次是为新中国美术保存了历史，虽说是不经意的。然而正是这种人民群众千千万万的“不经意”，却鲜明地见证了历史。
二
李醒韬与水粉画。
1966年，李醒韬已经是广州美术学院四年级的大学生。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在学院呆了两年，1968年才大学毕业分配到广州市纺织局。现在的大学毕业生可能会小看了这一工作，但要知道，在60年代，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国家干部”是何等宝贵的“金饭碗”。这是那一年他们那一届“独一无二”留广州工作的名额。就是这“独一无二”，又成全了李醒韬。历史又不经意选了一个大学生，让他见证了文化大革命中广东的美术历史。就是李醒韬报到的第二天，广州市革命委员会军代表找他谈话，将他转调到广州市革委宣传办负责市容宣传工作。1970年参与组建广州市宣传部美术组工作，并担任美术组组长。也不要小看了这一“组长”职务，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这可是广州唯一专职负责美术工作的政府官员。可以使他有机会参与组织和张绍城、梁照堂、黄^?/span>源这样一批广东画界的精英一起工作，并获得公开的和受政府资助的美术创作权利。在文化大革命中一大批老画家都被送到农村“五·七”干部学校，接受劳动改造，剥夺艺术创作权利的时期，能有李醒韬他们这样的机会，是极少有的。那一时期，老艺术家的集体缺席是历史的造化与安排，往往出乎凡人的意志和意料之外。在这期间，李醒韬又有幸参与在新中国美术史有重要意义的一段创作，即广州·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至今已经第100届了）的宣传画创作。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各地的宣传画大都是硬性的政治宣传画。只有在唯一对外贸易的窗口“广交会”上才容许出现一些软性的政治宣传画。诸如他们创作的《欢迎你——来自五大洲的朋友》、《祖国处处有亲人》、《我爱祖国的蓝天》等作品，在那些处处为政治服务“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美术作品中，透出几许人性的温暖。从这以后，水粉宣传画成为李醒韬最喜爱和拿手的创作样式，到1988年11月他的宣传画《第六届全运会》发表，二十年来他创作和参与创作的水粉宣传画有一百多幅。宣传画是最贴近社会的一种美术样式，一部宣传画史也就是一部社会运动史图录，我建议李醒韬按年编排加上一些历史照片，一定可以成为一本很好的社会美术图史。再从水粉画艺术样式来说，他们的创作组可能创作出了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户外大型水粉宣传画。“那是1968年，画家李醒韬作为市革委宣传办美术负责人，接受了一个重大的‘政治任务’——在烈士陵园正对面，画一幅巨型宣传画，面积为30米×10米，堪称全市之最。那时，广州唯一雷打不动的对外经贸活动就是一年两届的交易会，这张挂在东较场的大画，既可以装装门面，也为了所谓对外宣传毛泽东思想，于是，当时一批年轻的画家张绍城、梁照堂、黄^?/span>源在李醒韬的带领下，开始了革命宣传画的创作。那时，先要打草稿，层层通过之后，才能画成成品。而巨画由几百块1米多高的锌板组成。当时能提供如此大的创作场地不多，最后选在市政府饭堂，集中了二三十人描画，一块块画好还编上号，再拿到球场上去‘合成’、调整，完成后再运到东较场的大竹棚（以后改为铁架）上去挂。巨画画的无非是工农兵、样板戏之类，人物多是挺胸昂首的英雄形象，每当一定时间就重画一张。当时算是一个极其光荣，创作组也是召之即来，来之能画，完了就各散东西。每到新的大画挂出来后，报纸电台立即大肆宣传报道，轰动广州，每天引来许多人去东较场观看、流连，美术组也因此成为学毛著先进单位，到处讲用，到处被人‘学习、致敬’……”[1]现如今，象那样遮住整个广场的大宣传画，几乎全部都是用电脑喷绘出来的。如果有人要写中国水粉画史，我想由李醒韬保存的那张悬挂最大水粉画的场景照片，一定会被收录，用以见证历史。
三
李醒韬与油画。
李醒韬接触油画艺术，应该1959年左右，那年他考入广州美术学院附中。美院附中的素描和色彩的基本功训练非常扎实，从附中学习后来成为油画名家的就有陈衍宁、陈建中，钟耕略、冉茂芹、蔡楚夫等等，那些后来又在大学就读油画系的附中学生，成名的就更多了。李醒韬是那种创作能力极强的画家，在附中三年级就与招炽挺、张绍城合作过门画《龙飞凤舞庆丰收》一对，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现在广东美术界在创作上有显著成就的艺术家绝大多数都是从美院附中开始创作的。他们的创作真正的是实践“来源生活，高于生活”的原则。“下乡”是所有李醒韬这一辈广东画家成功的不二法门。读他们的传记或创作体会大都是一个模式，下乡画速写，拍照片，再画草图，再根据草图、同学同事互相摆姿态，拍照片，然后再照着照片一一画下来。李醒韬至今还保存着他们画《我爱万泉河》、《南海苗娃》等作品的速写和各类乡材人物的原型照片。这种方法在中国归结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至今绝大部分画写实油画的艺术家，仍旧走的这一创作道路，只是去掉了前置词“社会主义”，其创作的过程基本还是一样。2006年庆祝“广东美协50周年活动”评选广东50年优秀作品，梁照堂、李醒韬合作的《我爱万泉河》也名列候选名单之中，可见这件作品的影响力还是非常广泛。李醒韬参与其中，见证了广东油画艺术走过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的那一段历程。我是赞成这件作品被选入广东经典作品之中。理由一是：这张作品创作年份早，在1976年这样特殊的年份中，那一时期的主打作品是以革命历史题材和阶级斗争题材为最好，有这样相对轻松的作品不容易。二是从油画艺术技法而言，除开汤小铭的《永不休战》当称一时无二，文革时期其他能发表的作品整体状态基本都处在同一艺术水准上，好坏只是某些局部的区别。或者说只是在立意、构图、色彩、造型等方面各擅一门。广东油画家艺术风格的各自成型，艺术水准的整体提高或分野那都是80年代以后的事情了。对待三十年前的作品，还是要历史的看问题。
四
李醒韬与水彩画。
广东的水彩画画得好，广东的水彩画有深厚的艺术传统，李铁夫、杨秋人、潘鹤等都画过非常出色的水彩画作品，风格突出的王肇民先生更是专攻水彩的一代大师。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出身广美附中的学生重视水彩画，并且上上下下都有一把“刷子”。1974年李醒韬就有水彩画创作《侨乡少女》入选“六省美术展览”。水彩、水粉本是艺术同胞姐妹，李醒韬自然左右逢源。概括来说：他的水粉画画宣传画多，政治题材多；他的水彩画画风景画多，民俗题材多。还有一个特点是水彩画参加全国大展多，得奖多。他有二十多次入选全国性美术作品展，其中水彩画入选有10件，几乎占其一半。他六次获全国美术作品奖项，其中5次是由水彩画获得。由此可见水彩画在李醒韬艺术生涯中所占的位置。李醒韬还长期在华南文艺职业学院任教并担任副院长，他的主课就是水彩画，他经常要带学生下乡写生，与学生一起画水彩画，作示范教学，使他创作了一批风景小品。他的水彩画关注的对象是珠江三角洲的水乡。在水彩画中他放弃了过去创作中那种时代感很浓，动作性很强的人物画，转而去追求一种宁静、清新、空灵的田园水乡小景。他的这种转型是教学的需要，也是时代的需要，更是他自己为了适应时代自觉进行的艺术选择。这是从“阶级斗争”的时代向“和谐小康”的时代过渡的历史阶段，李醒韬个人的艺术选择，实际上也同样折射了历史的选择。凡画过水彩画的中国艺术家都会切身感受到，当水与色彩在纸上渲染交汇的时候，都会唤起一种创作中国水墨画的情感。在西方，有许多美术理论著作也将中国画归属为水彩，水彩与水墨在艺术材质“水”的共性包容下，将水彩纸转换成生宣纸，中国画家会找到一种回家的感觉。我不知道李醒韬是不是这样从画水乡水彩到画水乡国画，但我从台湾懋联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他的第一本个人画册《李醒韬画选》中看到，他那时的山水画的构图与色彩大都还是从他的水乡水彩小品中移植过来。大多数中国山水画家都是从“传移摹写”中国传统山水作品而出道，而李醒韬则是聪明地从水彩画斜插过来，从对景写生入手，是不是一条近道？总之李醒韬的水乡水彩孕育了他的水乡国画。
五
李醒韬的山水画。
从1986年12月李醒韬的国画《水乡》在广州日报发表算起，至今李醒韬画山水画已有20年了。这二十年间，李醒韬出版了三本个人画集，其中两本是山水画，能见到别人评论他绘画艺术的文章剪报有十几篇，大多数也是评论他的山水画。二十年前，李醒韬四十岁出头，正是他年富强、精力旺盛的年代，因此山水画创作是李醒韬艺术生涯中极其重要的阶段。读别人评论李醒韬山水艺术的文章，写得最多的梁照堂，写得最好的也是梁照堂。他们少小同窗，长年共事，是难得的挚友，对李醒韬艺术和人生的了解，梁照堂应该是文论者中最深的。对艺术家本人了解得越多，艺术评论文章就写得越好，这可能是艺术评论的铁律。
梁照堂写李醒韬山水艺术的文章，以那本《李醒韬画选》中的序言“田园水乡的抒情诗”为最好。我现时的感想也不能出其左，故引用之：“醒韬的水乡中国画，当列入‘山水画’之列，但却很少有山，更无大山大岳，很少有常见山水画的群树，瀑布，帆影之类，可谓‘有水无山’的山水画。然而，这恰恰铸成了他的艺术风格。乡下常见的锄头、梦莲、稻草、艇舟、水车、虾笼等却是他画面最多的题材。生活气息，是艺术之树常青的一大元气。生活味浓郁，是醒韬的水乡中国画的最大特色。”这一段评论也可以说是前面我说的“李醒韬的水乡山水画是水乡水彩画转形”的佐证。梁照堂又说：“他的作品的另一个特色是坚持写实画风，无论构图，线韵如何探求，也属写实主义范畴。也许有人对他过去画面总有人物并且动作很大转而近年专写风景并追求一种宁静、清新的田园水乡牧歌诗情境界有些不解，其实这恰是醒韬观念与艺术上的超越与突破。他认为大自然是恒远的。水更是恒之母题，自然境致中见到心，见到人。”这间接地回答了我前面的设问：画山水画“从对景写生入手，是不是一条近道？”，李醒韬的实践，梁照堂的理论，答案是正面的。然而，西方风景画与中国山水画最大的区别之一是：“风景画是描绘的自然客观的景象，而山水画则是描绘的心中主观的景象”，岭南山水画的不足，是不是可以从中找到一丝原因？
幸哉，李醒韬的艺术天分甚高，他在画山水画的时候，体味到中国画的精髓“笔墨”二字，并深得“六法”中“骨法用笔”一法。梁照堂评价说：“其次是画家在其作品中，强化中国画传统中焦墨用笔用线，石涛，程邃，龚半千诸家就很重视焦墨渴笔。大条子就说适用笔的功力常体现于渴笔枯线直压透纸而下，白石大师说行笔在一个‘慢’字，李可染也说过同样的话，赖少其先生也最爱以渴笔焦墨作画。醒韬的用笔用线，正着力继承发挥这方面的传统，他注重线的研探，强化线的金石骨气。使线有枯拙味，画面由线构筑如钢筋水泥。并以之表现身边生活及水乡风物，赢得人们的喜爱。”这种在画山水画时得到的对中国画美感最本质特征之笔墨的认识，是否又成为李醒韬从水乡山水转型为专攻“岭南花鸟”的重要内在原因？
六
李醒韬的花鸟画。
花鸟画是中国画中最体现“用笔”的艺术样式。能体味“用笔”的山水画家必然会尝试画花鸟。对李醒韬而言，当然还有另外的原因，金河水在一篇评论李醒韬花鸟画的文章中说：“‘小桥流水’人家之诗情画意，看起来似乎禁锢了画家的创作激情，乃至其作品的冲击力与生命力，于是，他改变过去的写实而迈向抒发，改变过去的水乡生活的真实观照到超然通达的情感抒情。”还是颇有见地。除开这一篇评论外，收集到有关李醒韬花鸟画的资料，目前还只有画集一本，评论文若干。而评论写得最好，被引用得最多的还是梁照堂的文章。梁照堂的评论，文采越来越华丽，从今文直追汉赋。梁文《泼彩南音自风华》曰：“韬之艺途历经多径而归一。昔年耳濡目染，息夜梦于艺术精神、地域感受、造型色彩规律、生活实践、技法创新诸方位因素，孜孜未辍，砌砺以求。于油画、宣传画、水彩之域皆硕果盈丰，倚南窗，搜七峰，打草稿而踏遍珠水三角洲邑乡，从长写水乡山水而醉入花鸟领域，渐省得南国生活之气息，习得古人之修技，悟道，及至今人之现代构成体法意念，而得色彩鲜明灿烂，微妙和谐之美，共冶一炉。观之如沉美宝石之闪烁跳跃，意气靡丽，若飞鸿戏海，舞鹤游天，走墨连绵，挥彩灿烂，运毫振纸有疾闪飞动之势也。此聚西方艺术之理性及东方文明之性灵与南国气息水乳交融而成其花鸟画之体貌新境。”话已至此，吾复何言？只有击案叫绝。李醒韬的花鸟画有“南人北相”，于明丽中见豪气，于粗犷中见细腻。有“文人武相”，笔墨虽狂狷但不失法度，花鸟虽野性而暗合人情。再说开去，中国花鸟画本已是题材多样、技法多样，画派多门，标准多元，尽画家一生，也不尽然穷尽。看李醒韬的花鸟画，他习吴昌硕最勤。紫藤、荷花、红棉等则有各家身影。只有他的“岭南花果”，前人无专门涉猎，留下开拓的空间甚大。又李醒韬为岭南人，自幼耳濡目染，对乡土风物自有乡情乡意所在，并发自内心，而不必出自古人，便自然有独创和新意。我建议他在花鸟画中专攻“花果”，是否能独辟溪径？李醒韬要送我二张画，我只要他二颗石榴，三粒杨桃。只不过石榴和杨桃都要磨盘大，现实中不会有这么大的花果，我只是希望他创作来自自然而超乎自然的花果，希望他的花鸟画艺术收获更大的硕果。不知醒韬兄能知我意如我愿否？
纵论李醒韬的艺术人生，他的十年美院学习生涯，他的版画、宣传画、油画、水彩画、山水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在打基础。换句话说，如果李醒韬是在修一座艺术的金字塔，只有他现在画的花鸟画是在修建金字塔的塔尖，其他都是塔尖的基础。当然，他自己的金字塔基础是牢固和雄伟的，因此他有理由可以建造一个更高更精粹的塔尖。李醒韬的艺术金字塔像里程碑，将见证广东乃至中国美术发展的一段历史。
注释：
[1] 节录2002年9月1日《羊城晚报》林子雄文章《再见，东较场》。
2006年10月1日—6日
国庆假日於广州美术学院 |
